人與世界聯(lián)結的橋梁,是體驗,是昏曉、冷暖、風雨、光影、人情等交織交替而成的常識。
人與過去聯(lián)結的橋梁,是相信,是腦海中殘存的記憶,是書本上鐫刻的文字,是曠野上矗立的碑銘。
人與河流聯(lián)結的橋梁,是文化,它縱貫當下和過去,也映照此地與世界,是小城鐘鼓與萬千氣象各成風景。
北江邊上的胥江祖廟,始建于1208年,與德慶悅城龍母廟、佛山祖廟并列為省內最有影響的三大古廟,是三水現(xiàn)存至今的最古老廟宇,更是儒釋道三教融合的見證,以其濃厚的文化底蘊凝聚著歷史文脈、宗教藝術和民俗風情。
嶺南文化何以包容并蓄,遂成川海?這座經800多年歲月洗禮的古廟宇,也許能給出答案。在追尋三水文化根脈的第五站,不妨讓我們以詩證史,走進一片詩意的時空,找尋一個詩意的答案。
三水區(qū)蘆苞鎮(zhèn)胥江祖廟
碧波載千帆 文人留佳句
在講述胥江祖廟之前,我們得先從蘆苞鎮(zhèn)的故事講起。
洪荒時代,現(xiàn)蘆苞鎮(zhèn)正位于珠江三角洲二十大斷裂線之一的北江斷裂線上,大自然在這里上演海潮退卻、滄海桑田;歷史在這里見證先民火耕水耨、播撒文明。
今日之蘆苞鎮(zhèn),最先以商業(yè)的形態(tài)載入史冊。唐大歷年間,因這里有蘆苞涌勾連北江航運,這片水域成為北客南來的黃金水道。后來,人們在長滿蘆荻和苞草的沙洲營建街、市,并從這兩種植物中各取一字作地名。到767年,唐節(jié)度使嗣恭剿滅盤踞廣州的哥舒晃,在這里屯兵,留下“胥江古屯”的古地名。
南宋年間,“中興四大詩人”之一的楊萬里,將三水的詩意氣質拉升至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。
過去,北江自清遠流經蘆苞的那一段叫胥江,北江自河口經西南的那一段叫肄江。每遇北江汛期,蘆苞涌涌口接北江分洪之水,洶涌澎湃;如果西江同時水漲,頂托之逆流,則可以抵達胥江流域。對這一氣勢磅礴的場面,南宋著名詩人楊萬里有詩贊曰:北江西水兩相逢,胥口波濤特地雄。
楊萬里的到來,為這片煙波浩瀚的水域留下了詩意的注腳。
1179年正月,楊萬里被任命為提舉廣東常平茶鹽公事。次年春節(jié)過后,他到廣東赴任。1180年至1182年,這短短3年,楊萬里多次經過蘆苞,沿著蘆苞涌乘船來往于北江與廣州之間,留下了“萬事向儂冰與炭,一生行役雨和風”“回望越臺煙雨外,萬峰盡處五羊城”等名句。楊萬里到來的時候,胥江祖廟尚未營建。但洪波翻滾的澎湃,抑或是沿岸時花的靜美,都讓他難抑詩興,寫下了千古流傳的佳句。
楊萬里的到來,還佐證了國家經濟中心南移、嶺南地區(qū)開發(fā)加快的歷史進程。
秦統(tǒng)一中國之后開鑿靈渠,珠江水系的桂水與長江水系的湘水得以相連。自此,嶺南同北方的往來主要是通過西江航運。但唐代開鑿大庾嶺古驛道之后,特別是隨著唐、宋兩代國家經濟政治中心南移,大庾嶺古驛道逐漸成為嶺南溝通北方的主要通道,與大庾嶺古驛道相關的北江航運日益繁忙,成為溝通五嶺南北的重要水道。史料記載,蘆苞涌與其上游的白泥水、北江下游的西南涌等,均是通往廣州的內河航運要道。因而坐擁蘆苞涌勾連廣州之便利的蘆苞,被時人譽為“水之匯也,氣之關也,乃全省命脈之源”,飛速發(fā)展的蘆苞,很快成為北江邊上的“小廣州”。
楊萬里去世后,最早于南宋嘉定元年(1208年),胥江祖廟即開始營建,人們將規(guī)避風險、祈求平安的樸素愿望寄望于供奉水神北帝。800多年來,北江河上檣帆云集,無數(shù)商賈船夫、詞人墨客如潮水般來了又去,儒釋道在此交匯交融,這個小小的廟宇香火不息,成為北江流域一個重要的歷史人文地理坐標。
走過元明清,人們不僅僅從北帝崇拜中尋找庇佑與寬慰,還登臨龍坡山,尋跡玉鏡臺,遠眺無涯海,借山川以寄懷:明代黃瑛追述胥江祖廟香火鼎盛,有“丹光昨夜明如火,驚起坡山幾樹鴉”;明代李義壯登臨勝境,喜悅流于筆端:“萬頃波濤雙砥柱,千年寰宇一虛亭”;清代王乃棠則寫下“紅葉滿堤今去國,青萍三尺此登臺”,懷古幽思之情留下悠悠回響。
古來商賈集 廟宇香火盛
龍坡山下,連廊飛檐,香霧疊翠。穿過禹門,水廊兩側一片滟滟水光。眼前靠山朝江的古建筑即胥江祖廟。胥江祖廟始建于1208年,由武當行宮、普陀行宮和文昌行宮以及華山寺等古建筑組成。
《三水縣志》記載,胥江祖廟最早只有華山寺及武當行宮、普陀行宮(又稱觀音廟),兩組行宮均建于南宋嘉定年間,且建寺時間略早于廟,故有“先有華山(寺),后有祖廟”的說法。三座行宮的先后順序為武當行宮最早,普陀行宮次之,文昌行宮最晚。
800多年間,胥江祖廟幾度頹敗,又幾度重建,用《三水縣志》的說法就是:“嘉靖五年始立縣治,諸廟盡廢不再祀禮,唯真武廟獨存?!闭嫖鋸R即胥江祖廟的主體建筑武當行宮,此話的意思是,胥江祖廟被視為三水廟宇之祖,北帝崇拜香火不斷且影響最大。
胥江祖廟是一個集建筑技術、民俗文化、宗教藝術和民俗風情于一體的藝術寶庫。武當行宮等三座行宮結構對稱而嚴整,均為三間二進院落式布局,采用磚木結構。墻體全是水磨青磚對縫砌就,屋面為碧綠色的琉璃瓦,出檐施以木雕蓮花托,四角翹飛,屋脊上鑲有雙龍戲珠及瓷制人物。此外,以歷史典故、神話傳說、人物花卉、詩書等為創(chuàng)作主題的磚雕、陶塑、石刻、灰塑、壁畫更是各有特色,是歷經時間沁潤而成的藝術瑰寶。
在眾多樸素的民間信仰中,北帝崇拜影響最大,流傳最廣,供奉北帝的武當行宮也是胥江祖廟建筑群中最為重要的建筑。北帝又稱玄武、真武大帝。民間傳說中,北帝是北方水神,不僅可防洪御旱,還能治水降火。在農業(yè)立國的古代,北帝在民間深受信奉。到明代,北帝祭祀已被列入國家級祀典,北帝崇拜遍及全國。蘆苞當?shù)剡€有一個傳說,1915年和1947年北江大堤蘆苞段先后兩次決堤,堤圍決口都是正對著胥江祖廟的武當行宮,大水中唯獨供奉北帝的武當行宮屹立不倒,鄉(xiāng)間便傳乃是北帝愛民,保護了周邊百姓的安全。
在過去,善信到胥江祖廟朝拜,要先登上武當碼頭,經過禹門牌坊和武當廟道來到武當行宮。所謂禹門,是“大禹治水”之門,以證北帝是治水之身,牌坊后面刻有“萬派朝宗”,寓意各教各派都可以到此朝拜歸宗。
一項主題為祈福禳災的民俗文化活動也隨之而生。每年農歷三月三北帝誕,三水乃至周邊的善信都會如期舉辦廟會巡游活動,還形成了六十年大會和三十年小會的俗例。
最近一次北帝誕廟會巡游活動為2019年舉辦,飄色、太極等八方民俗文化要素競相亮相。當時,巡游隊伍從武當行宮出發(fā),經北江大堤防汛路巡經蘆苞多個主要街道?;顒赢斕?,廣州黃埔南灣村的“小北帝”還會“回家省親”,與武當行宮的北帝真身一同參加巡游。
三月三,北帝誕。三水蘆苞胥江祖廟舉行北帝祭祀及巡游活動,現(xiàn)場舉行祭祀表演。
古老的廟會延續(xù)至今,有歷史的必然,更因其文化的魅力。其一,北江航運日益繁忙,但受制于當時航行技術以及水勢桀驁不馴,往來于北江之上的商賈、船家開始供奉北帝以求平安;其二,蘆苞從一個沙洲發(fā)展成市集,商業(yè)與農業(yè)人口日益增多,人們開始興修水利抵御洪澇災害;其三,繁榮的商業(yè),推動了思想的開放包容,為各類宗教、思想的傳播提供了空間和土壤。
歷史記載,蘆苞鎮(zhèn)曾有廟宇近30座:僅龍坡山,就有華山寺、地藏庵、北帝廟、文昌廟、觀音廟;在石頭崗,有北城侯廟;在西洲,有晏宮廟;此外,有魯班廟、天后廟、關帝廟……還有道館13所,它們主要分設在麥街、立新街、沿江街和范街。還有菜園地齋堂、會龍街齋堂、集善堂……
正是因為歷史上航運的發(fā)達、商業(yè)的興旺、交流的頻密、文化的繁榮,為各種文化在這里交匯交融開辟了廣闊的空間,人們有能力修筑宏偉的廟宇,有時間涵養(yǎng)出百花齊放、精益求精的藝術審美,更有胸懷去傳承著海納百川的氣度。蘆苞以一鎮(zhèn)之域,近乎完整記錄且近乎完美地詮釋了這一歷史演變的規(guī)律。胥江祖廟亦儼然時代的切口、觀察的樣本:日后的蘆苞之所以成為“小廣州”,嶺南文化之所以包容并蓄、遂成川海,仿佛都能在這里找到答案。
失落南武當 如今復入圈
“水由湞陽峽而下,經清遠,達三水,是為胥江。環(huán)江之西皆山,重巒巨嶂,綿亙數(shù)百里。而東獨平壙,小山數(shù)點而已。山名龍坡,起伏蜿蜒,其狀如龍,故謂之龍。……登山西望,屋舍煙火,江嶼帆檣,遠樹沙禽,夕陽如畫。而是山之陰晴朝暮,四時不同,足供吟眺者,猶為無窮也哉!”
民國年間三水人黃祝蕖的這一篇《龍坡山記》,以短短200余字,道盡胥江祖廟所覽之形勝,其建立的初衷,以及善信對北帝崇拜的虔誠。
而胥江祖廟的另一個身份,卻一度失落,直到2002年才被世人所知。這年春節(jié)前,一行人從湖北武當山出發(fā),南下尋找“南武當”。
根據(jù)湖北武當山相關文獻記載,按照道教五行理論,歷史上早就形成了以湖北武當山為本山,東、南、西、北、中五個“武當”分布全國的格局。但清代晚期以后,“南武當”因為戰(zhàn)亂和政局動蕩而一度失落。
張師清是當時尋找“南武當”隊伍中的一員。他師從三豐自然派第十四代傳人公孫清高,和師兄師傅受師爺囑托到廣東來尋找“南武當”。最初,一行人選擇的是名氣最大的佛山祖廟,但失望離開。
“我們正準備前往西樵山,卻無意間在地圖上發(fā)現(xiàn)蘆苞祖廟和旁邊標記的華山地名,便忍不住‘咦’了一聲。師傅接過地圖一看,估摸了周邊地形,說可能就是它了。大家便趕往蘆苞胥江祖廟,到達蘆苞時天快黑了,但師傅察看了周邊地形和建筑遺址,方位、格局都跟武當山的很相似,連聲說,‘終于找到了,真的找到了。’” 多年前的這一幕,張師清記憶尤深。
事實也證明,他們的判斷是準確的。據(jù)說,胥江祖廟與湖北武當山道教主張“三教融合”的文化傳統(tǒng)一脈相承。胥江祖廟內,同時供奉北帝、觀音、文昌的三大行宮并排而立,即是“三教融合”的最有力證明,與武當山保存至今的一塊銅牌遙相呼應——銅牌上刻“尊稱張三豐為三教祖師,他認為儒、釋、道為正教,提倡三教合一”等字句。此外,三水當?shù)孛慨斪优蠈W開筆時也到文昌行宮拜祭,以祈求子女學習勤奮讀書聰明。如今,這個傳統(tǒng)在三水及周邊地區(qū)仍有沿襲,蘆苞一地更是崇文重教,胥江祖廟靜靜地守護著這些民俗、這些信仰。
當年6月,經中國道教協(xié)會、湖北道教協(xié)會、武當山道教協(xié)會、廣東省道教協(xié)會的專家學者共同考證,認定胥江祖廟為中國“南武當”主體建筑,并于當年7月由武當山道教協(xié)會授予“南武當”牌匾。胥江祖廟武當行宮作為中國“南武當”主體建筑的身份得到重新認定,并重新融入“武當大文化圈”,歷代武當山掌門尋找“南武當”的夙愿得以了卻。
告別胥江祖廟,走出這個詩意時空的“任意門”,文昌行宮大門的一副對聯(lián)尤能切中所思所想,所得所獲:天地道光永燦,春秋文脈無窮。
文丨佛山日報記者楊立韻 通訊員羅驥
圖丨佛山日報記者王澍
編輯丨周師伢